无语

读过书后读评论,无论是褒是贬,很多人用了一个方向的词:歇斯底里、放纵、赤裸裸、血淋淋。之所以提到这些词,是因为我想把我要说的话限定起来,这些词和这些词所承受的残暴,一定会联系到,但都不是我不喜欢这本书的原因。话说得这么清楚,或者说这些想法之所以一定要写出来的原因,是少年来了直接来到这些年困扰我的问题的核心:东亚的当代小说我读得并不多,但为什么在我的同时代里,从比例上最能行使其召唤的小说,都是以感受,甚至在一些情况下,以“你的感受”为终点的呢?为什么把所谓良心说到最满,它的终极就是对一种景象——无论这种景象是肉体或者是心灵的——的呈现呢?
景象这个词非常好听,但是在这里我说的是一种过于常情以至于可以是常识,过于单层以至于且仅仅是一种铺陈人的情绪和处境的写法。无论小说家面对的话题是多么小资或者暴力,这种扁平是不会改变的,且只会让暴力更暴力。我说常情的意思是:人人有心灵,而心灵是有知觉的。围绕着这个知觉而产生出的一系列反应,是非常本来的。而换着花样的人如何拥有知觉,在暴力下如何痛苦,如何无解的陈述,很多人批评会说是无力,尽管几乎没有人敢对一个政治小说这样讲,但我要说的并不是力,而是它的那一种静态,以至于它常识的本质,是对于人的痛苦的一种轻视。而且面对写作者来说,这样的写作几乎一定是虚伪的。
这又涉及到我这两年最为费解的一点,为什么一旦涉及到痛苦的真实,虚伪就变成了一个不成立的词?在我看来,这两个词不但相关,而且,尤其在谈论政治暴力的时候,常常是相依偎存在的。写作者当然痛苦,从距离上来讲,她甚至就是由这种痛苦走向虚伪的。这也是我对这种精密、情绪化的政治小说的一种愤怒,因为你的痛苦,你一招魂,“他们”,甚至可以说,那个你正在写的“他”,就过来说你想说的话吗?少年来了里没有一个人是“存在”的,但是全篇大量的“你”,大量的“我”,尸体一还魂立刻在字里行间带着心里话飘荡浮游,作者到底知不知道有一种“存在”——我说的不是政治——它是相当沉重,不可以通过招魂而得的?从远处招到近处,然后直接通过“作者”的痛苦和羞愧,得到“作者”的过滤,再泼出来?难道她真的觉得人生可以化约为一种如此片刻的面貌吗(——当然,又可以说暴力本身已经这样做了,但在这里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良心到最后仅仅是作者的良心?仅仅是一种同情?每次看到这样的小说我真的非常愤怒。承认人的处境、感受、情绪、面貌,并以此当作人的全部存在,就是虚无主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不是向真实靠近的,甚至也不是诚实的。
和很多没有相处过太久的网友聊天,她们会觉得我是个厌恶政治的人,或者至少是个厌恶其与文学链接的人,所以每个都和我说:你不会喜欢韩江的。但是我厌恶的决不是那个,技术问题都没必要谈,而是很多在我看来同时代小说对人的接近方式的缺陷和残酷、虚无,在政治小说里爆发了。当然这也是东亚的社会机制。我始终认为小说是有可为亦有不可为的,只有在一个国家的其他“部件”,无论是政府还是媒体,真正失能,也就是让人失去信心的情况下,文学才会被期待来承担这样的一种可以称之为功能的抚慰责任。小说家因此要做足逝者的事,记者的事,非虚构作家的事,政客的事。无论如何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