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没有工会

这是一个女巫的故事,它最棒的地方是打破了我所期待的每一个范式。
这本书的介绍说它“书写底层女性的成长与觉醒”、“以17世纪‘塞勒姆猎巫事件’为背景”,鉴于女主的另一个主要身份是出生在奴隶制种植园里的女逃奴,我因而以为它会是另一个《紫颜色》,另一种爱丽丝沃克式的叙事,关于黑人女性遇到的直白的、持续的暴力,关于一个女人如何被当做牛马对待、却依旧从地狱里开出花来。
然而这个故事的写作者孔戴打破了我所以为的所有范式——关于女性如何觉醒、如何愤怒、如何从暴力的灰烬里凤凰涅槃。
“可别小看了一个女巫,”我几乎能听到孔戴在纸页的背后笑着,然后轻而易举地敲碎了我从既往阅读中一点点编织出来的女性叙事的滤镜。
“放下你以为你知道的关于女性主义的一切,”我几乎听见她在纸页之间低语,“这个故事无关一切主义,只有关女巫。而关于女巫,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这才是我在这个故事里的出发点——从零开始——不是去期待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是去聆听一个女巫的故事;脱下现代文明包裹着我且被我视为“正常”和“理所当然”的一切理念、放下科学的历史观、以西方为中心的认知论;甚至脱下《凯列班与女巫》中费代里奇振奋人心的马克思女性主义拾遗;承认我对女巫和来自非洲的神秘巫术或巫毒一无所知,带着玛乔丽·肖斯塔克接近昆人妮萨去听她的故事的一穷二白、以一个好奇的人类学研究者的眼光去不带评判地学习何为“女巫”、“女巫”作为另一种文化和存在方式的故事在17世纪的塞勒姆猎巫事件中如何被演绎。
这是这个故事和所有其他“书写底层女性的成长与觉醒”的故事的本质不同。
所以什么是女巫呢?
是颠覆的生死观——对一个女巫来说,活着的人反而是遥远的、触不可及的、无法信任的、忘恩负义的,而死去的人则是值得信赖的、召之即来的、诚实的、温暖的。
女巫用活物的鲜血献祭——一只羊或一只鸡——召唤来那些已经离开尘世的煎熬痛苦的灵魂。无论她们生前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女奴被奴隶主强Q、毒打;无辜的自由女人被宗J法庭审判、自缢于监狱之中;被视为异教徒而流离失所几个大陆的犹太母亲抛下跛足的衰老丈夫和一大串孩子死于百日咳;犹太女孩和所有的弟弟妹妹惨死于夜半的大火、只因这个宗J狂热的小镇容不下异教徒、所以故意点燃了他们的房子……
每一种折磨都惨绝人寰,但死亡是甜蜜而静谧的,它抹去所有折辱的痕迹,让受尽折辱而死的人重获永恒的尊严和体面,以一生中最美好的形式在另一个世界居留。而女巫自由穿行于生死之门、唤来死去的人,通过献祭让她们跟生存着的人重逢、交谈、指点生人的迷津、安慰生人的孤苦无望。
如同卷首引用的那首诗所说:
死亡是一扇门,穿越它通向幸福;
生命是一湾湖,淹没万物于苦痛。
Death is a port,whereby we pass to joy;
Life is a lake,that drowneth all in pain。
如果说一切暴力——无论是性别的、ZZ的或宗J的——都是以死亡为最终的威胁、通过这种威胁而获得权力,那么这种权力在女巫穿越生死之门的力量面前,瞬间失去了威慑力。只剩下皮肉之苦,还能折磨女巫的肉体。只有羞辱与背叛,还能折磨女巫善良的灵魂。这种痛苦仍旧是真实的,但却也是一过式的、因而不再让人恐惧。这种痛苦仍旧烦人而无意义,但却毫无震慑力。
也因此,当女巫终于活着走出塞勒姆的监狱时,当她“重获新生”时,并不高兴,而是觉得倒霉透顶——竟然还需要再活一次!
我放声大叫,好像这么多个星期以来在我身体里凝结的血液又开始重新流动,在肌肤下如针穿梭,似火奔腾。
我放声大叫,宛如受惊的新生儿,昭示自己重回这个世界。我得重新学着走路。没有了锁链,我就像个喝了劣酒的妇人,走路都颤颤巍巍。我得重新学着说话,和我的同类交流,不能再含糊其词。我得重新学会在说话时平视他人的眼睛。我得重新打理自己的头发,它们就像在头顶张牙舞爪的蛇群。我还得给我那干燥皲裂得像未曾鞣制的皮革一样的皮肤涂脂抹膏。
很少有人这么倒霉地需要再活一次。
所以什么是女巫呢?
是彻底的善良。是用草药祛除邻人的疾病,哪怕亡魂们早早就警告了他们的背叛——他们会把猎巫进行到底、直到整个小镇灰飞烟灭。
是用神秘仪式和方法把女人们获得身体的自主权,从Pro-life的陷阱中挣脱出来、脱离子宫里那个被迫承担的寄生体。
是按捺不住这种助人的情结,哪怕直到自己会因此受尽折磨,仍旧早早洞察了宿命:
……恶是一种天赋,后天是学不来的。天生没有利爪獠牙的人,无论在什么战争中,都注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然而女巫是没有工会的,没有ZZ口号、也不会有伟大的宣言和愿景。女巫忠实于自己的欲望,所以总是叹息着自己又被男人的肉体诱惑而停下脚步,总是无法抗拒身体的欢愉——然而这又何罪之有?这难道不是最本真、最诚实的灵魂?
这也是为什么女巫哪怕燃起了ZZ性的愤怒也无法长久——当她与买下了她的犹太老人同床共枕,老人义愤填膺地说起犹太人的血海深仇,女巫也受其感染说起非洲人被卖作奴隶的深仇大恨,却每每让犹太人的愤怒比了下去:
“蒂图巴,你知道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吗?法国的墨洛温王朝从629年开始便勒令我们离开他们的领土。教皇英诺森三世召开的第四次拉特朗公会议后,犹太人必须在衣服上佩戴一个圆形标志还得戴上帽子。狮心理查在十字军东征前也对犹太人发动了总攻。你知道有多少犹太人死在了宗教裁判所吗?”
我也不甘落后,反问他道:“那我们呢,你知道自非洲海岸算起,我有多少同胞流血死亡?”
他没有回答,继续说道:“1298年,罗廷根市的犹太人被屠戮殆尽,这场屠杀还蔓延到了巴伐利亚州和奥地利…1336年,莱茵河至波西米亚,一直到摩拉维亚的土地上都洒满了我们的鲜血!”
他次次都占上风。
女巫没有工会。女巫只是一个女巫,塞勒姆的蒂图巴只是蒂图巴,她只是她自己。但这难道还不够吗?我们的所有主义、所有范式、所有社会理论和YD,难道不都是为了让每一个人女人都做她自己,不畏暴力,不畏死亡,不畏自己,不畏欲望?
女巫只需要是女巫,因为女巫已经是她自己的王了。至于读故事的我们怎么办、没有魔法也不会献祭的我们怎么办,那是故事以外的事,是我们的事,不是孔戴的事,更不是女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