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崇拜理性的头脑才会设想一种乌托邦

我们国家有一类小区叫工人新村,大致是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成批建造起来的,总体风格都很相近,小小的单元,外观方方正正,整齐划一。在那个五讲四美、四个现代化建设的火热年代,这种多半建设于城郊的工人新村和市中心陈旧的老建筑比起来似乎更契合当时人们的心意。然而,它们美吗?我并不认为。这种单调重复、僵硬死板的风格在苏联、朝鲜、巴西利亚都能见到。这些地区基本信奉社会主义,其城市规划、建筑风格的审美是极端现代主义的。斯科特在本书中列举了好几个乌托邦项目的城市案例,与古老的欧洲城市对比,看似整齐划一,为居住者提供了一些生活功能,实际上居住的体验并不好,很多生活的细节被忽略,很多个体的需求被漠视。威尼斯、巴黎、阿姆斯特丹......这类城市找不到一处整齐划一的角落,然而那里的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广场、咖啡馆、河岸......因为这些城市有着历史的积累,接纳移民,无论贫穷还是富裕,在城市里都能找到自己的落脚点。我想,这些城市带来的风情不是那些乌托邦极端现代主义风格所能比拟和超越的。
为什么用一种工程师的思维,由自认为设想得非常完美的蓝图而打造起来的乌托邦极端现代主义城市,从未有过活力?而且它们在实践的功能上是彻底失败的。同样的例子还有19世纪德国颇为流行的林业规划,这种规划自认为确认了最具经济效应的树种,将原有山林多样性的树种砍去,种植单一树种。一开始也许经济成果很不错,可是后来发现单一树种的成长性越来越差,山林的生态遭到了严重破坏,影响了周边地区农民、牧民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类失败的总体规划背后是怎样一种信念?自17世纪现代科学诞生以来,对于理性的追求和崇拜进入到某种神化的地步。科学能够帮助人类掌握自然和未来——这一种笃信成为很多政治强人的信条并加以实践,而在这个过程中无疑是权力的加强,对应的则是市民社会的弱化。权力以科学之名取代了个体的抉择权,很快各式各样的社会工程和乌托邦项目充斥在这些新兴社会主义国家中。然而斯科特的考察和研究告诉我们,它们并没有很好地实现了自身的目标,甚至反而是失败的,有的则酿出了灾难。这正是本书的副标题——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斯科特非凡的洞察和见解与哈耶克的那本书《通往奴役之路》遥相呼应。
当今读者能够明白,标志着理性主义的19世纪德国林业规划是非科学的,实质上酿成了生态灾难。如果我们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即物种多样性存在有其合理性和适应性,那么借助这个案例同样可以理解为什么说指令经济、中央社会工程改造也会失败,因为本质上是同一个道理,即忽略了多样性的重要意义——在社会中的多样性、多元化被牺牲了,而这个多样性、多元化就是不同的个体,是你我他。这也是为什么在1978年以前的中国人都是统一穿的蓝黑色,统一的(其实是单调枯燥)服装、鞋帽,没有多元化的素材,因为服饰生产的计划是按照中央指令的规划来的,它并不考虑个体的需求如何。
上千人甚至上万人整齐划一的运动操、舞蹈具有美感吗?有些人认为是美的,可以说它带来一种颇为震撼的效果。然而如果只懂得欣赏这类艺术表现,那就并非是一种对艺术的观摩。它的功能是在加强服从集体和权力的意识,它是一种规训。不同的价值体系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形式确实很不同,这种整齐划一的万人操在苏联、朝鲜和中国是颇为流行的,但在欧美似乎没人这样鉴赏。
乌托邦是一个致命的诱惑,用科技来实现乌托邦被看作是可能的尝试。这么多无一例外的失败案例,是不是昭示着通往乌托邦的路径和手段不对?纵观人类思想史,其实并不缺乏批判乌托邦主义的深刻反思,然而这些声音远远不如乌托邦主义的口号响亮,毕竟口号是振奋人心的,而批判思想是晦暗不明的,其中历经的思考是痛苦和艰难的,绝对不是大众所望的。然而根据人的生存本能和传统的经验,在苏联的农村改革伊始,苏联的农民们就反对这项改革,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一种不切实际的规划执行下去会把他们活活饿死。苏联农民从经验中智慧地预见了这一点,他们明着、暗着都反对这件事,最后苏联彻底放弃了农村改造。斯科特在书中有详细的叙述。同样的事情也在中国发生,农民们要归顺得多,因此死亡的情况更严重。如果当时是成功的,我想就不会有1978年以后的开放。1978年以后,中国逐渐从单一走向多元,从封闭走向开放。
借由福柯规训理论学说的深刻洞见,我们几乎可以预见到强大科技一旦被极端主义权力所利用,最终毁灭的是每一个个体。现在已经有了这样一种意图,要通过互联网科技、人工智能等手段实现对每一个事物的控制。在这个过程中,个体将被轻视、贬低、忽略、牺牲,因为它要达到的目的具有某种社会性的、全面的、总量的属性,它并不是为个体而设想的。就像上个世纪雄心勃勃的计划生育的实践导致今天的人口骤降,当然人口红利的消失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然而我们必须清楚,在中国,生育率被有计划地限制,执行了四十多年,现在生育率的低下不是一种自然性的结果,它依然在这个计划限制之内。可以有很多类似的全面计划,针对人口的、农业的、工业的、教育的、医疗的......唯独没有为个体的,个体不是规划的目标,个体是为规划的目标需要去牺牲的。福柯已经指明,规训和控制是为了权力更好地进行治理,其依据地就是理性至上,强人相信,理性能够全然地控制住自然和社会。人定胜天,这种乐观在多大程度上有吸引力?看看当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