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内战 本书 和 译本

先说希腊内战。

希腊内战打了三次。

第一次爆发于1943年，彼时希腊尚未解放，此内战为希腊共产党武装与其他派系游击队之间的冲突，类似于中国抗日战争期间的国共“摩擦”，希共得以扩张其势力。

第二次为1944年12月至次年2月的“十二月起义”。起因是希腊解放后英国人让实力占优势的希共武装交枪，而众多的老游击队员心有不甘，并且害怕英国支持的右翼政府会迫害他们。左翼民众在12月3日的和平游行遭到血腥镇压，左翼武装反击并试图攻占雅典。西方舆论同情左翼民众，而苏联却因为早已跟丘吉尔划分了势力范围而默不作声。最终，由于英国部队的介入和希共自身的策略失误，起义失败，希共被迫缴枪投降。

第三次，“十二月起义”被镇压后，希腊右翼政府一直残酷迫害左翼人士，不堪忍受的老游击队员们纷纷逃入北部深山，寻找隐藏起来的武器再次开始打游击。此次内战发端于1946年3月底，一年后达到全面内战的规模，政府军无法剿灭希共武装。元气耗尽的英国无力再扶植希腊右翼政府，而后美国接棒，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主义”出台。美国倾注了海量资源，提供了先进的武器和训练，使政府军逐步扭转颓势。苏联没有真正支持希共，仅通过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等间接给了一些援助。南斯拉夫怀着自己的目的，愿意下本钱援助，但当希共在苏南冲突中站队苏联之后，这份援助也逐渐断绝。强大的敌人、孤立无援的处境和自身在战略、战术上的错误，最终于断送了希共的事业。1949年10月，内战以希共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观察希腊内战，还可以看到一个“时间差”的问题。其实希共在内战中犯过的那些错误，比如盲目期待和煽动城市暴动，在时机不成熟时攻坚城市，“不放弃根据地的一寸土地”一类的教条主义的战略、战术和过于激进的“极左”政策等等，中共在抗战前的内战（或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几乎都犯过。中共因为诸多因素最终挺过来了，历史却没有给希共留下逐渐成熟起来的时间和空间。

作为冷战起源时期的重要国际危机，希腊内战在许多方面影响了冷战初期的世界格局。通过阻止希腊共产党夺权，美国巩固了西方阵营在东地中海地区的防御态势，完成了遏制战略的关键一步。问题是美国大大高估了苏联在希腊内战中的干涉程度，将打败希共的胜利视作打败苏联胜利。从朝鲜战争到越南战争，从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到肯尼迪，白宫一再觉得美国在希腊的胜利会再次上演，结果却灰头土脸。

若真有心塑造和平，英国在希腊解放后理应充当一个中立于各派冲突之外的调停者，唯有如此希共才会甘心交枪，可是一心反共英国政府玷污了自己的公正性。这就导致了二战后赴中国调处国共矛盾的美国人从一开始就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中共方面不但不信任国民党，而且也极度怀疑美国人要来“拉偏架”。希共在1944年“十二月起义”中的惨败深深刺激了毛泽东，以至于他在1945年4月至6月举行的中共七大期间的报告中7次提到在希腊实施镇压的英国将领斯科比，就是要让中国共产党人保持警惕。由此中国在抗战后实现和平统一的希望愈加渺茫，其原因之一即是英国早已在希腊透支了西方民主国家的信用。

再说本书。

就题材而言，这是一本在中文世界独一无二的书，尽管有瑕疵，也是了解希腊内战的必读书目。

作者是在西方生活的希腊裔学者，我们从书中的丰富的访谈资料可以看到他人脉宽广。书中呈现了许多其他内战叙事所忽略的细节，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直面血淋淋的酷烈景象（不过作者对左派的残忍书写得更多一些）。此外，作者能够大量吸收希腊语文献中的资料，弥补了此前的研究主要使用英文材料为主的遗憾。我自己也在写一本关于希腊内战的小册子，有很多地方引用了该书的资料，可惜因体例关系无法一一标注页码而只能直接列入参考书目，非常惭愧。

本书的缺点在于时间线不够清晰。由于他试图杂糅传统的政治军事史和新兴的社会史叙事方式，导致读者感觉时间点在来回跳跃。除了访谈之外，作者的叙事主要还是建构在二手文献之上，使用的新史料并不多，未能看到作者用苏联解体之后流传出来的档案解决多少疑案。一手文献的使用主要集中在几个点上，可能作者以前在这些方面发表过论文，然后将它们连缀成书，不过这导致了叙事重复的问题。总体上，语言稍显冗赘，难称良史。

最后说译文。

这本书的翻译水平远超过我所读过的国内中文译本的平均值，译者通希腊语，博士论文也与本书的主题相关，所以对文本的理解有纵深，译文比较流畅，不少地方看得出用心推敲过的痕迹。尤其是第50页在评价希腊和英国军队在抗击德军入侵时拙劣的排兵布阵时，将“suicide”不译作“自杀”而作“送死”，堪称妙笔。

好的地方不用多说，我挑些毛病。因为我自己也是译者（《西方的困局》，中信出版社），希望别人也来挑我的错。

1. 我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人物译名表要按first name排序？令使用者很不方便。

2. 硬伤：第42页,“……英国因为其曾投靠德国和忠于康斯坦丁国王而耿耿于怀，毕竟康斯坦丁国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经组织希腊加入协约国。”

国王组织希腊加入协约国，英国为什么不满？查原文，写的是“keep Greece from joining”（英文版p.38)。所以，译者是想写“阻止”，但拼音输入法让她写成了“组织”。文义满拧，这是译者最大的噩梦。

3. 第29页，“……但这场战争的结果，与其说是希腊政府军及其靠山奋力赢来的，不如说是希共拱手输掉的”。

见“拱手”二字起疑，希共血战到底，谈何拱手？查原文，并无“拱手”之意：“but in the end the war was not so much won by the Greek army and its backers as lost by the communists. ” （英文版p.25)。或可译为：“……更多的是源于希共自己的失误”。

4. 第57页，“他还补充道，如果贝尔格莱德像雅典那样容易打交道，英国对南斯拉夫的政策恐怕也会与实际情况相当不同。”

讲的是英国对南斯拉夫和希腊两国共产党不同的态度，但看上去很奇怪，铁托自然桀骜不驯，难道希共就很好打交道吗？ 查原文是：“had Belgrade been as accessible as Athens, British policy toward Yugoslavia might also have been quite different.”（英文版p.50) 窃以为accessible在此处不是“好打交道”的意思，而是说雅典靠近海边，容易为掌握制海权的英国所控制。

5. 第97页及其他地方，将1943年希共武装的reserves翻译成“预备役”。

准确地说，“预备役”是一种有着严格规范的军事制度，其中包括人员选拔、服役年限等等一系列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预备役部队组建于1983年3月）。而1943年的希共武装本身就不是正规部队，其后备力量又怎好被称作“预备役”呢？这里的reserves指的是一些类似于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县大队、区小队”的武装，还是翻译成“后备队”比较好。

6. 第130页：“解放阵线中的社会主义者不同意”。

原文是“The socialist members of EAM were not convinced”（英文版p.112) socialist不宜随便翻译成“社会主义者”，难道希共党员不是社会主义者？原文中的socialist指的是社会党人，他们与共产党人之间经常闹意见甚至反目成仇。

7. 第184页：“佩特罗措普洛斯为他的德国主子服务，装作热情洋溢的亲英派，迫切地为盟军提供协助，但实际上他一直在出卖藏匿英国士兵的雅典人。”

由于译者完全照搬原文语序，导致文意割裂、主语不清，造成理解困难或误解。特别是一开头，让人疑惑为什么德国人需要亲英派。

原文是：Petrotsopoulos served his German masters by posing as an enthusiastic anglophile anxious to render assistance to the Allies, but in reality he was working to betray Athenians hiding British soldiers.（英文版p.168)

或可翻译为：“佩特罗措普洛斯将自己伪装成极其热爱英国并急切想协助盟军的人，然而他却暗地里出卖那些隐匿英军士兵的雅典人，以此来为自己的德国主子服务。”

8. 第194页，“只要人民军还用一击即走、狙击、破坏和其他非常规战术进攻，就能够给英军造成重大损失，也许也能为“十二月起义”带来不一样的政治结局。”

连同上下文一起，这句话看上去不知所云。后比照原文，发现有一部分原因不在译者而在原作者，作者这一段写的就不是很清楚。但是译者未能忠实原文也是显而易见的，这可能是理解困难之后自行脑补的结果（我自己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原文是：“As long as ELAS had engaged in hit-and-run, sniping, sabotage, and other irregular tactics, it could inflict significant losses against the British and perhaps bring about a political outcome to the December Uprising.”（英文版p.168)

原文中完全没有“带来不一样的政治结局”的意思。这句话或许可以翻译为：“只要希腊人民解放依旧采用打了就跑、狙击、破坏和其他非常规战术，那么这样还是能给英军造成重大伤亡的，说不定就能为十二月起义赢得一个政治解决方案”。

这一段，在“伞兵们义愤填膺”前面，译者还漏掉了一整句话：“The man had his legs and arms cut off and then was buried alive. ” 看到袍泽如此下场是伞兵们出离愤怒乃至杀死希共俘虏的直接原因。

9. 在整本书中，作者都用名词“the occupation”来指代德军占领希腊时期，在英文中是可以的（比如Prior to the occupation……）。但译者都将其直接译作“占领”，很多时候就会觉得奇怪，尤其是上下文主语各异的时候。

比如第234页：“希共敷衍地提及马其顿人的自治权，试图避免宣扬完全的独立。在占领之后，这一政策就难以为继了。”

当时希共的确占领着部分马其顿地区，但这只会带来更多的理解混乱，因为作者说的是德国人的占领。

或许，这后半句可以译为：“到了希腊沦陷期间，这一政策就难以为继了。”

10. 第310页：（伯罗奔尼撒半岛）“与大陆通过一座很窄的大陆桥相连。”

原文：“It is connected to the mainland by a narrow bridge”（英文版p.272)

既然说的是伯罗奔尼撒半岛，那么所谓“ a narrow bridge”当然指的是柯林斯地峡。“大陆桥”一般用来比喻横贯大陆的铁路动脉，比如“欧亚大陆桥”。

11. 译者有时将division译作“师”，有时又译作“师团”，不知有何讲究？而且还在第193页将“the 4th Division”译成了“第四团”（大约是把“师”字写掉了吧）。

12. 译者在后记中提到了“固定译法”的问题。那么就需要注意，Mission一般都译作“外交使团”，而不是“外交任务团”；英国政府负责外交的人一般译作“外交大臣”而不是“外交部长”；将1944年在希腊实施镇压的英国将领Scobie译作“斯科比”是自《毛泽东选集》以来约定俗成的办法，没有必要改译为“思科比”。 难不成译者妹妹还是湖人球迷 (#^.^#)

好了，就到这里。译文是有诚意的，否则根本不必这样捉虫。

如果你也对冷战起源感兴趣，这本书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