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读书笔记

2021年的第14本书。

作为一个看过2600+电影和剧集的业余爱好者，按照所谓“一万小时”理论，算起来也该是半个专家了。然而自己始终还只是个门外汉，虽然也翻过诸如《认识电影》、《纽约摄影学院教材》之类的书籍，但总感觉距离比较远，始终入不了门。韩国电影《寄生虫》是去年看的，当时看完后写的影评是，“精巧有余，故事太’好看’，拍得太’用力’，野心很大，看时很入戏，然而看完后余味不足，没有重看的冲动。尽管评上了奥斯卡最佳影片，但还无法跻身’伟大电影’的行列。” 当然，这些都是我业余的看法，看完也就过去了。直到最近才听说奉俊昊导演将这部电影的剧本和分镜整理出版，顿时被勾起了兴趣 - 这种第一手的导演压箱底的宝贝实在难得，于是赶紧买来看。

这套书共两册，一本是剧本，另一本是分镜。整部电影被划分成162幕场景，二三十个段落，我决定用一种对照的方式来阅读此书，对于一个特定的段落，先看剧本，看完在脑袋里想像一下分镜该怎么分；然后看分镜，看的时候着重把那些意料之外的镜头标记出来；最后再看对应的电影片段，看看实拍出来的效果，相对于分镜稿又有哪些变化。就这样，将整部电影拆成了二三十段，针对每一段去还原从剧本到分镜再到实拍的过程，进而去思考和体会导演的想法。这是一次非常独特的体验，强烈建议有兴趣的同学们去尝试一下。

体验下来的一些想法：

第一，关于剧本。剧本是电影的魂，一部好电影，个人认为剧本的贡献超过50%。《寄生虫》拿了奥斯卡的最佳原创剧本，因此非常有研究的价值。我个人的理解，原创剧本和改编剧本各有利弊，改编剧本依托于一些已经被认可的故事，更有说服力，创作时也更有底气，但也正因为有了所谓“原著”的参照，编剧会比较受既成看法的束缚。原创剧本都是从零开始的新故事，编剧想像的空间会比较大，但创作难度更高。另外，原创剧本是专门为电影服务的，并不承担任何文学出版物的功能，所以更纯粹，画面感更强。《寄生虫》的编剧之一就是导演奉俊昊本人，所以能明显看出剧本中字里行间的镜头感，比如“只能这样设计马桶的位置，以视觉上来说有点突兀”、“她按下按钮关上车库门，忠淑的脸渐渐被黑暗笼罩”、“随着窗外临时的男人们的暴力动作，画面往上渐渐disolve…”，“突然间混乱的庭园变成很慢的画面，参加派对的宾客虽然慌张，却一个一个顺利离开现场...”等等。同时，导演在创作剧本时，脑子里是有声音的，比如“音乐旋律变得犀利和尖锐”、“只听得到折纸的声音，俗气的‘披萨时代’的Logo晃过画面。这时，外面传来喷药机的声音”、“随着一连串镜头播放的主题曲，终于迎向最高潮的结尾”，等等。

和正常的小说相比，剧本显得更为客观、冷静，更多是描述性的文字。尤其是在人物方面，几乎没有任何人物外貌的描写 - 这也难怪，在访谈中导演提到，在创作剧本时演员几乎已经确认了，例如男一号是宋康昊，而男一号的儿子是崔宇植，等等。所以，基本上是一遍看着这些演员的照片一遍想像的。剧本里大量的对话前后，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人物的表情、语气说明（除了让人印象深刻的“莲乔就像在路边吐痰般，突然吐出英文，发音不是很好”），想必这部分是留给演员去发挥的。另外，作者也会在文字中增加一些留白，比如“在浓烟中一家人也继续折着披萨盒，有点凄凉的感觉”、“大家一致地点点头，空气中飘荡着微妙的活力”、“宾士车内虽然表面上充满了笑声，但私下里却有种微妙的紧张感”。涉及到动作的时候，也基本上都是走位和动作的客观描述，比如电影的其中一段高潮 - 两个贫穷家庭在客厅里的打斗，在剧本中是这样描写的，“忠淑朝着沙发冲过去，就像美式足球选手般，用厚实的身体和肩膀撞向沙发，雯光因晃动失去了平衡，不小心把手上的手机掉在地上！基泽朝着手机扑过去，不想被抢走手机的雯光也立刻冲过去，基宇跳过去挡雯光，勤世想要阻止基宇，基婷跑过去阻止勤世...瞬时间六个人纠缠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基本上全都是动作指令，没有太多的文学性，但非常实用。

文字的力量更多是通过对话来体现出来的。作者希望传递的一些key idea，在看剧本的时候格外显眼，比如对话中的“因为人生永远无法照着计划进行”，“搭地铁的人有种特别的味道”。另外，作者安排的某些前后对照的伏笔和call back，作为“文字梗”在阅读剧本的过程中更加清晰，比如“古早味蛋糕”，比如“越线”与“气味”，比如“内裤”，比如“蟑螂”，比如“黑色的鬼”等等。在导演访谈中提到，各个角色的名字也都是有梗的，比如基泽、基宇、基婷都是在呼应“寄生虫”中的“寄”（韩语里同音），而“雯光”则是“开门进来的狂人”，呼应影片中几次关键的开门动作，等等。关于文字中的隐喻，有说法认为片中藏着更深的指代，比如两个贫穷的家庭分别指代韩国和朝鲜，富人一家指代美国等等，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种双重隐喻还是挺费心思的。

在剧本书后的访谈中可以看到，导演这次的创作过程还是非常漫长的。从2013年开始有想法，到2015年变成一个只有15页的关于“两个家庭”的摘要，并且是开放式结局，到2016年下半年完成了剧本的初稿，最后到2017年8月，故事才变成了“三个家庭”的结构，推翻了原剧本一半以上的内容，之后又花了3个月的时间一气呵成，在2017年最后一天完成创作。电影的上映日期是2019年5月，可见，剧本的创作花费了4年多的时间，而之后的所有流程只花费了1年多。我记得之前看过姜文的访谈，他的电影绝大部分的时间也是花在了剧本的写作上，往往直到拍摄的现场还在改剧本。可见剧本对于导演和电影质量的核心价值。

第二，分镜。如果说看剧本书的感觉还算比较平静 - “写得是不错，但似乎也没有什么让人惊讶的”，那么看分镜书的感觉就是相当仰慕了 - “卧槽这里他为什么要这样设计？这个镜头看起来不一般啊…” 感觉导演的最核心价值之一就是分镜的创作，之前看《白箱》的时候就发现，“监督”（导演）尽管统筹全局，但最痛苦的过程，也是最无法取代的价值，就是把剧本转化成为分镜。这是一个信号翻译的过程，将文字语言翻译成镜头语言。镜头语言也是有其基础语法的，固定机位也好，推拉摇移也好，远中近景以及特写的运用也好，仰拍平拍俯拍也好，都有各自不同的含义。但在此基础上，每个导演又有着自己的风格，就好比同一本村上春树翻译成汉语，赖明珠的译本更为真诚朴实，林少华的译本更为唯美华丽，而施小炜译本更为简洁潇洒一样。

看这本《寄生虫》的分镜书，尤其是在刚读过剧本并且脑子里假想过一遍画面之后再读分镜书，会特别留意到导演那些与众不同的设计。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导演对于镜头宽度的运用，比如第64幕、第72幕的那些WIDE镜头，像画卷一样将贫穷的众生相展现得淋漓尽致。此外，导演也特别喜欢在关键的地方使用俯拍，比如第82幕、第107幕、第112幕、第134幕的俯拍，或短促，或悠长，给观众以奇妙的视觉快感。这些都是自己脑补的时候想不到的。

复杂场面调度是考验导演功力的时候。记得之前看过一个说法，是说想要看导演的水平，可以看他能不能把一场多人饭局的戏拍好。片中的几段高潮戏大都是多人复杂场面，包括第78-79幕的多人抢手机大战、83-85幕的“8分钟炸酱面”、97-99幕的客厅逃脱、133-134幕的花园血战，等等。可以看到，导演在做分镜的时候心里是非常有谱的，分镜里画出来的帧都是导演心中的关键帧，镜头的移动、快慢以及演员的走位都标记得十分清楚，节奏感非常好。可以看到，变成分镜之后，剧本上的文字顿时就活了起来，画面感跃然纸上，张力十足。

第三，关于演员。本片的分镜画得太好，甚至有些过于好了，以致于给演员发挥的空间并不是很大。当电影变成工业流水线的时候，会带来非常强的确定性，但同时会削弱其可能性。可以说，宋康昊以及其他演员的表演依旧是出色的，但如果对照分镜和剧本来看，几乎是100%的“照本宣科”，并没有太多即兴的成份。这恐怕也是本片在奥斯卡包揽了创作类奖项 - 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但在表演类奖项上却连提名都没获得的原因。所以对于演员来说，或许有时候在剧本和分镜上多一些“不确定性”是更好的。

尽管演员没有过于出彩，但我认为本片的配乐是十分给力的 - 之前看的时候反而没有特别留意到。从分镜到实拍，视觉的部分相当于从60分到100分，而听觉的部分则完全是从零开始，所以按照本次这种观影方式，台词和配乐的声音会显得尤其突出。本片的配乐大都是古典音乐，以提琴为主，有些来自维瓦尔第、拉赫玛尼诺夫，也有不少原创，和剧情配合得丝丝入扣，平添了几分诡异。

第四，关于整部电影的观后感。之前也专门做过电影的“拉片” - 通过影片的最终画面来还原镜头脚本的工作，耗时耗力，但收益良多。这次相当于是“逆向拉片”，从剧本、分镜到最终画面。两本书加一部电影看下来，足足花了10个小时，但同样乐趣多多。我认为这是一种理解电影、理解导演的非常有益的学习方法，可惜真正能像奉俊昊导演这样公布自己素材的创作者太少了。

尽管花了很多时间，对于导演的创作意图和创作能力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但回过头来再次评价这部电影，我依然坚持自己早先的看法 - 这是一部很“好看”但谈不上“伟大”的电影。结构和形式上足够精巧，设计的痕迹较重，但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尤其我不能认可的是，为了向剧情妥协，很多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并不是很有说服力，比如在最后花园的混战中，富贵男真的还有空去留意人身上的味道？自己的儿子都要挂了，还要捏着鼻子去捡钥匙？同理，宋康昊的女儿都要挂了，不说先救女儿，还有空去在意别人是不是嫌弃自己？杀人之后还能冷静地分析和寻找逃生路线，还能有余暇去准备日后长期躲藏所需要的粮食？另外，如果主角四人组如此能干，足以担当富豪家的高端佣人，为什么会落得如此贫困的下场？两个贫困家庭难道不应该合作共赢，争斗对于双方明明都没有任何好处？等等。类似的不合理之处还有很多。

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我看下来之后感到非常困惑，从片名“寄生虫”来看，似乎是直白地表达贫富阶级间的冲突，但片中大部分时间是贫穷vs贫穷的狗咬狗。富贵的一家人从头到尾除了就主角身上的味道嘀咕了两句之外，没有任何出格的言语或作为，简直堪称道德楷模，为什么会惨遭毒手？两个贫困的家庭也都是单纯地为了生计，为了活下去而做了自己所必须做的事情，结果也都是杯具连连，台词里面也提到“人生永远无法照着计划进行”，再考虑到石头的意向，这样看来，导演是为了表达人生的无常与社会的残酷？ 这似乎又过于虚无与消极了。尤其是看到导演在访谈中提到的，一开始的设计只有两家人，地下室一家是最后才加进去的，这是否代表着作者的创作意图发生了变化？我唯一能确认的是，导演讲了一个好故事，这至少是一部成功的商业片，至于除了讲故事和商业片之外的东西，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总之，《寄生虫》也好，《白箱》也好，我们能发现无论是韩国电影还是日本动漫早已经进入了非常精确、成熟的工业化创作阶段，在这样的创作模式下，作品的质量能够最大限度地得到保障。相比之下，我国的文化产业还任重而道远罢。希望能够看到越来越多“合格”的国产商业片出现。